哈佛大学成被告（四）：教育文化的“优秀魔咒”

　　（专栏作家 陈晋）（上接前文《哈佛大学成被告（一）：是种族歧视还是平权行动》《哈佛大学成被告（二）：双方争论的是什么》《哈佛大学成被告（三）：有先例，无定论》）哈佛大学对本科申请人除了有各种考试成绩、书面作文和推荐信等考量以外，还有一项要求：被校友或招生官面试。亚裔学生在面试一关普遍表现不佳，面试成绩（personal rating） 低于其他族裔。描述亚裔学生枯燥乏味的词语——“bland”、“flat”、“not exciting”——经常被面试官写入申请者的档案。为什么呢？

　　原告的首席律师Mortara 说，“迄今为止没有人能解释，非洲裔和拉丁美洲裔的学生怎么就有更好的个人魅力呢，而且是根据客观的指标（objective personal qualities）？” 他的言外之意是，招生委员会的主观因素在作怪，戴着有色眼睛看待亚裔学生，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带有偏见。正因为这次诉讼案，哈佛在2019年的招生工作中，首次把“不允许招生官在给面试人评分的时候把种族因素考虑在内”正式写入招生手册。

　　但让我们作为中国家长自我审视一下：如果这种面试结果不是种族歧视，还可能有什么原因？我猜测，亚裔家长——尤其是中国家长——相对于其他族群更有可能狭隘地定义“成功”，有强烈的“精英情结”或“名校情结”，更执着地追求“跃层”，并为此付出不懈的努力和牺牲；而且这种“情结”，这种执着，并没有因为中国家长移民美国而改变。

　　正如有人说，“环境提供选择，文化决定导向。” 美国的环境虽然提供了更多的选择——你可以选择18岁上大学，也可以选择不上大学，等到20岁再上大学，或者等你更成熟的时候， 等你觉得真正准备好了，真正想学习的时候再上大学， 但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决定了中国人的孩子没有那么随意，往往被家长定义的“成功”模式限制住了。如果孩子躺在沙滩上享受阳光、微风和蓝天、白云，这是不是一种“成功”？还是被解释为懒散懈怠的表现？

　　如果再进一步追问：我们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“精英情结”或“名校情结”？因为在我们的社会和文化中“层级”观念太强和由此而产生的不同待遇太大。有美国教授说，是否上名校对你的影响最多只有毕业以后的前5年，以后的影响递减非常快；如果没有持续的努力和出色的表现，你和没有上名校的人的待遇是一样的。 而在东亚，很有“名校定终身”的说法。同理，离开美国政府后的高官也和普通人一样。有一位随先生访问过美国的家属说得好，“ 即使是部长，一离开美国政府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　　最近微信里有一篇文章令人警醒，题目是“优秀的魔咒：500 多名优秀华裔学生在过去五年中自杀”。作者周立伟说，“越是优秀的学生，越是优秀的大学，学生自杀的概率就越高。” “深入每个自杀学生的个案，情况都大同小异：自我期望，父母期望，同辈压力，名校崇拜 ……”“我几次加州之旅，都深切感受到中国家长对于教育的功利。无休止的课外补习，越来越提前的升学计划，颇有愈演愈烈之势。这种文化下长大的孩子，眼里永远望着金字塔的塔尖，却忘了塔尖之外广阔的世界。过度功利化的教育，不但常常把孩子往死路上推，而且常常剥夺他们的长期潜力。”“所以‘华裔学生的优秀止于大学’这样的说法也就没啥好奇怪的了。”孩子们只看到“象牙塔塔尖的风光”，但看不到这个塔尖“相比世界，真的只是弹丸之地”。

　　易中天先生对中国教育的点评也有异曲同工之处。他批评我们的教育目标是“成王败寇”，功利心太重，成败心太强，忘记了教育的根本目的。他提倡把“望子成龙”改为“望子成人”。 成为什么样的人呢？他的标准是：真实、善良、健康（主要是心理健康）和快乐。如果家长带孩子出去玩儿是为了让他写一篇作文，那孩子不但玩儿不痛快，而且还会得出结论：大人做的所有一切都是有目的的，有计划的，有蓄谋的。如果成人的生活是这样，最好还是不要长大。

　　我曾经询问过美国高校做面试工作的人：“你们究竟要招什么样的学生？”“除了学业成绩不错以外，我希望录取的学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，对周围环境和公共事务有所了解并有见解和贡献的人。”他的言外之意是：不想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枯燥乏味的人。如果孩子只做在大人看来“有用”的事，那么生活只有眼前的枯燥乏味，哪来的“诗和远方”？在考试或上名校被认为是唯一的成功标准的情况下，学生怎么能有真正的“社会关怀”？学生怎么能找到发自内心的兴趣？这种环境催生的信仰不是“一切皆有可能”，而是“只有一种可能”，于是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”，同质化现象异常严重，绝大多数学生看起来都是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”。这个模子是什么？只能是我们的文化和思维方式。

　　相比之下，美国的文化比较多元，思维和形式不像我们那么同质化，个性化色彩比较强，有“出奇制胜”的土壤。有网友的回复很经典，“同质性低才能使思维开放，社会多元；人性得以解放， 人文得以彰显。” 所以即使你现在没有机会，只要你不断努力，以后可能有机会。即使你现在没落，以后未必一定没落。即使不是“一切皆有可能”，即使生活再背运，只要努力，一定有希望。

　　我还读了一篇纪念因癌症去世的微软创始人之一的保罗·艾伦（Paul Allen，1953-2018）的文章。他曾经以SAT 标准化考试满分1600的成绩被包括哈佛和麻省理工大学在内的多个名校录取，但他却选择了在他的家乡西雅图上华盛顿州立大学（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）。他不但自己拒绝名校，还说服比尔·盖茨从哈佛退学一起创业。他的成就印证了那句俗语“英雄不问出处”。他离开微软以后，又在西雅图买了球队、电影院等业务。他经商的所到之处基本上都能扭亏为盈，威望大震。他真的有力挽狂澜、点石成金的本领吗？他从未结婚，没有孩子，把大部分资产都捐献给了公益事业。

　　当一个人真正无私或“无我”的时候，才真正具备了洞察世界、改变世界的能力。显然，艾伦根本就没把名牌放在眼里，他的脑海里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。我理解他的全神贯注。记得我的女儿在半岁多的时候（14年前），她的体重绝对值下降，脸色煞白，医生开了补铁的药水，并让我每周带她去医务室称体重。在疲惫与忙乱中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。女儿把药水吐得到处都是，我更加焦虑。直到暑假我把她送到我妈妈家，我的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姨来照看她。大姨弯下腰，双手叉腰，低头凝神注视着我女儿，“让我看看，到底怎么不吃饭。” 我现在回想起来，就在那一霎那，大姨没有自己，只有对这个婴儿关注。在大姨一个暑假的精心调理下，女儿进步了很多。那一年的9月份我从自己的研究工作正式辞职，全心全意地做了一年全职妈妈，摸到了女儿的规律，直到她两岁高高兴兴上幼儿园。要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洞察规律，只有完全“无我”。

　　在法官Burroughs 的判决书里，我注意到哈佛大学早就有数据说明，在所有被录取的学生当中，亚裔学生接受哈佛录取的比例明显高于其他族裔 （“Admitted Asian American students usually matriculate at a higher rate than white students， while admitted Hispanic， African American， Native American， and multiracial applicants matriculate at a lower rate.”（ 第29页））。我们太注重名牌了，因为名牌效应太显著了。在美国考大学，考试成绩不是唯一的标准，但是在美国的大多数中国家长的“名校情结”和“精英情结”仍然是他们唯一的追求。于是美国大学录取的多维标准就变成了他们培养孩子的多维指挥棒，由考试成绩、课外活动、作文、推荐信等维度组成。在家长的督促下，单纯追求这些维度的孩子就有可能遭遇以上说的“优秀的魔”。

　　作者为哈佛亚洲中心报告员，哈佛费正清中心关联研究员。

（编辑：厦门网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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